文/吕政达
儿子,亲爱的儿子,虽然从你长意识以来,大人跟你说过最多遍的话就是「不要」,不要这样,不要那样的,现在我还得重复跟你说一遍,请「不要」在我给你写这份通牒时,跟我抢计算机。我不许,便在一旁露出一贯委屈的表情,悄悄擦眼泪,告诉你,这招对我快不管用了。
儿子,我现在用非常郑重的态度通知你,请不要在我打开音响,准备好好听一段音乐时,急忙冲进来关掉机器。对你,音响的常态是关着,但音响买来就是要供人听音乐的,这是它的使命,可以吗?
请不要每当我想听音乐,就固定到CD架找那张「DOREMI 游台湾」,然后那么专神地聆听。偶尔,请让我也听听贝多芬、海登、诺拉琼斯、伦农和周杰伦嘛。我保证,就算你有一天不听DOREMI,台湾也不会从唱盘里溜走,它还在我们楼下,在冰冷的冬季窗外等着。拜托,那张CD我已经熟到一搭上公交车,脑海就不由自主响起DOREMI的主旋律了,我总不能对着公交车司机唱「火车快飞,火车快飞」吧。
拜托,你是乐评人吗?为什么每次海登的惊愕交响曲走到第二乐章,你总喀喀笑个不停。这一来,台下摇着羽毛扇子,穿着几斤重盛装华服的王卿贵族怎么能够打瞌睡,海登爷爷又怎么用突然窜高的音符,吵扰贵族们的美梦呢?咦,你胆敢改变历史吗?你不给海登爷爷面子,伟大的指挥家卡拉扬总听过吧,当心他从指挥台回头瞪你一眼,寻找笑声的来源,指挥棒对准我们射过来。不要笑,卡拉扬就干过这档事。
你对诺拉琼斯有什么不满吗?老实说,我对你的态度不满很久了。印度西塔琴大师和美国舞者的私生女,诺拉琼斯可有印度檀香般发散的歌喉,那个就叫血统遗传,为什么每当她唱到「Come Away With Me」,你非要吵着我带你去吃汉堡?这首歌的意思不是「外带」,一定要弄清楚。况且,资本主义的快餐和爵士乐根本不相容,总让我想象成一只猪肉加蛋汉堡在对着我唱:「带我走吧。」快,跟诺拉琼斯说对不起。
说到快餐,我一定得告诉你,请不要看到薯条就像大力水手看见菠菜,紧紧抓着不放。你肯定没有看过那部「麦胖报告」记录片,不要以为你现在身材还可以,虽然连啃三根鸡腿,连灌两碗鸡汤,(话说回来,鸡又那里招惹到你了?)肚子会隆起来像吹气球,但我一点也不敢想象你涨成两倍的模样。嘿,我在看着你,赶快把薯条收起来,至少,分给我两根,快,趁你妈回来前。我不要你咬过一口再不情不愿塞过来的,要完整的。
再告诉你一次,记好,你最喜欢翻阅的绘本《小矮人》,住在苏格兰森林,吃松果,养老鼠当宠物。和白雪公主住在一起的是「七矮人」,虽然也戴红帽,留长胡子,看起来应该是住在德国,不知道是支持自民党还是社会党,有没有领老人福利津贴,肯定他们不缴税。上回你在庙里看到的是土地公,又称福德正神,客家人叫大伯公,你不要拿着香,一面拜一面喊:「小矮人。」圣诞节街上走的是 SANTA CLAUS,他们一点也不矮,听说是住在冰岛,而且很富有,比无产阶级的小矮人有钱多了,不然,怎么送得出那么多礼物。跟各国政府关系应该不错,货物进口不用报海关。
我一定得郑重告诉你,做实验是化学家或物理学家的事,不需要你操心。再说,结果也很清楚了,把汽水倒进乌龙茶,或是鸡汤加柳橙汁起的化学作用,结果永远只有两个字:「难喝。」严重的还会引发肠胃异常发酵,这个意思你总该懂得吧,难道你不知道最近卫生纸涨价了吗?你总是耐心地将各种饮料和在一起,再陪着一脸阴阴的笑端到我面前,「请喝。」你说。但我真的不想再当你的实验对象了,可以吗?
听说和你一样有自闭症状的小孩,特别迷恋玩水。一个自闭儿的爸爸分享故事,说他的儿子提水灌进棉被,想瞧瞧棉被会变成什么模样,他爸爸一时不察,一头栽进棉被窝,那可才叫惨。但是,那个爸爸也不必像我常不小心喝下怪味道的饮料,还以为是出了新口味。
所以,请你一定要放弃做实验这回事,科学协会肯定不会颁给你奖状。别试了,把铅笔塞进电风扇,结果就是「故障」,我绝对没有骗你。把转动的录音机浸到澡盆,绝不会像卡通那样继续冒泡儿唱歌,你逗留在电视机前看卡通的时间太长了,今后必须严格管制,否则有一天你想起顽皮豹,实验拿电熨斗把人熨成扁扁一块,喔,这个想法涉及犯罪,我一点也不想当你的实验品。
请你跟我念一遍,「手表,是用来看几点钟的。」几点钟,时针和分针合成的角度就代表某个时间,上学的时间,吃饭的时间,睡觉的时间到了,再不情愿也得去。那阵子,我早就发现你在打我的 CASIO 表的主意,贼贼的,稍不留神,手表即不见踪影。但早晨七点钟,那只手表还是会尽责地准时响起闹铃,我、妈妈和你祖母六点五十九分即紧张地分站各个房间,凝神寻找闹铃的来源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这样过了几个礼拜,神秘的铃音栓紧我们的神经,「六点五十九分」成为全家总动员的标准时刻,问你,你总是一副无辜的神情。最后,还是我心血来潮,在马桶里捞出已有些发锈的手表。六点五十九分了吗?你不知道再这样下去,我们全家迟早会精神衰弱。
是的,你一定观察到,我总是看着手表,催你出门上学,阻挡你继续玩水,进房间写作业。这却不是手表的错,我们都活在时间里头,时刻到了就轮到排定该做的事,将手表冲进马桶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。我这并不是替 CASIO 打广告,幸好那只表还有个有力的电池,亏它浸在马桶角落仍准时响起,不然我永远找不到表,也会一直纳闷为何马桶总是不通。
其实,「时间」似乎是你的知觉死角,一个怎样也转不过来的弯道。老师们使用图片、木头的玩具表盘、装上电池就会唱歌的塑料闹钟,拨动时针和分针的位置,试着教你说出现在几点钟。冗长反复的学习后,你还是说不出所以然,资源班的李老师灵机一动,拿数字表面给你看,「看,现在是三点钟。」你点点头,重复说一遍,从此,每当问你「现在几点钟?」你总是回答「三点钟。」
儿子,亲爱的儿子,我但愿时间能真的为我们停留,就是三点钟吧,把时间冲进马桶深处,盖上马桶盖,重复的教你说一遍:「现在三点钟。」你也总能说出正确的答案。地球是圆的,任何时刻,总有两个时间带会是「三点钟」吧,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,很有存在主义的感觉。
然而,你却又自有生物时间的运作,像是童话里吞下怀表的鳄鱼,从此依据表面刻度准时作息。老师告诉我,每当放学时间接近,你就收拾书包,便当放进袋子,穿好衣服,安静坐着,眼睛望向窗外,等待我的现身。好像天荒地老都自无关紧要,老师赞叹:「照理他一直学不会看时钟,却不知如此准确的时间观念从何而来?」
「他的肚子里有一只手表。」老师疑惑地看着我,以为我说的是「蛔虫」。
儿子,我常想起这一幕,你一看见我,不顾一切背起书包就要跟我回家。那种确定感,我在其它人身上都未曾感受过。爱情让我们彷徨犹疑,患得患失,友情常只是刺猬间的交易,其它的关系,从不曾如此的坚定确切。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我是如此确切的可以被依靠的人吗?黑云密布,天色暗了下来,我们在大雨来临前搭公交车回家,「快,赶时间。」我转头看坐在邻座的你,想起麦可安迪写的童话《默默》里有一群偷别人时间的贼,那么,让我们把这段回家的时间省下来,存进扑满,用这些省下的时间,给你多写几遍单字,学会说现在几点钟。
麦可安迪写过一本《说不完的故事》,小主人翁必须通过一关关的考验,勇气、信任、友情与爱……在一座巨大的雕像前接受新的任务,即使故事说得完,考验却才永不终止。儿子,就说是你的,我们的共同考验吧。我在这里郑重的给你下「爱的美敦书」,请你务必让我一次把诺拉琼斯的歌听完。
不要让我一发现手表不见,第一个念头,就是马桶。
让我们家的电器用品,至少能使用到「保证期满」。
请你好好的成长着,像你在庙里对着「小矮人」燃香拜拜,我教你说的:「平安健康,慈悲智慧。」以上通牒指令,请你确实做到,不得有误。不然……我可会罚你多拥抱我几次,多吃绿色蔬菜,减少看电视时间。
我说得到,就做得到。
儿子,亲爱的儿子。
(作者为知名作家,儿子是自闭儿。本文取材自《与海豚交谈的男孩》一书第67~74页,该书荣获中时「2005开卷好书奖:美好生活推荐书」。感谢「九歌出版」慨允转载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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