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结束的高考前夕,戴佳(化名)代表全体高三家长在毕业典礼上发言,与台下其他父母不同的是,他是这所普通高中里一位“特殊”孩子的爸爸——儿子“劲儿”四岁时被确诊为中度自闭症,父子俩都是学校的“明星”。
与戴佳一样,李铭(化名)也有一个患重度自闭症的儿子“贝贝”。今年30岁的贝贝在音乐上颇具天赋,短短五年考过了钢琴十级,并加入去年底由深圳自闭症患儿组成的乐队“爱特”,这是“autism”(自闭症)的谐音,代表“特别的爱”。
两名父亲均是深圳自闭症孩子群体中较活跃的家长,并承担了照料孩子的主要部分,而这在类似家庭中并不多见。
“一个特殊孩子的降临,会使父母面对心理、经济上的巨大压力,对于父母来说是考验,有些因此感情更加坚固,也有些迈不过这个‘坎’,成了单亲家庭,而留下来照料孩子的大部分是妈妈。”
市自闭症研究会会长廖艳晖坦言,参与自闭症活动、积极做社会探讨的一般都是母亲,父亲凤毛麟角。
事实上,与养育正常孩子一样,父亲在场能给孩子的成长带来更多好处。父母一同承担照料孩子的责任,更有助于纾解压力、补充能量。为此,父亲节到来之际,我们为这些父亲点赞,也将关注的目光投向这些特殊的爸爸。
“我家有一个特别孩子降临”
儿子“劲儿”两岁时被确诊为自闭症后,妻子经历了一段情绪崩溃、以泪洗面的日子。戴佳也一度茫然,但他想:“我家有一个特别的孩子降临。哭不能解决问题,得面对。”
劲儿两岁时,戴佳就发现了他与别家孩子的不同。“两米多长的滑梯,别的孩子玩得乐不思蜀,劲儿却怯生生不敢多碰一下。很简单的涂鸦也无法完成。闲不下来,折腾,家里的沙发都被他蹦烂了。”直到一天,《南方周末》一篇关于自闭症的报道,让戴佳开始起疑。
当时供职于市儿童医院、现任市妇幼保健院儿童心理科主任的万国斌为劲儿做了一系列测评,下了诊断:“就是的。”戴佳又带劲儿去北京的大医院看,诊断结论不变。
“一开始想不通,为什么自己的孩子跟其他孩子不一样?被未知带来的恐惧感笼罩,不了解自闭症,不知道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,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劲儿妈接受不了,经历了一段情绪崩溃、以泪洗面的日子。
当时,自闭症在中国还是较新的名词,了解的人不多。全国第一家为孤独症儿童及其家庭提供服务的民办教育机构——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开办不久,戴佳和妻子带着劲儿去了,“一刻都不想等” 。
与星星雨的归国专家田惠萍交流,她的一句话让戴佳印象深刻:“有自闭症孩子其实是对父母的训练。”这种训练首先是学习接纳。训练课时,很多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就和孩子一起在地上滚。戴佳受到不小的震撼:“俯下身来,从孩子的角度看这个世界,这本身就是对孩子的接纳。”
“我家有一个特别的孩子降临。哭不能解决问题,得面对。”戴佳想。回到深圳,他一边着手寻觅深圳可以提供自闭症训练服务的机构,一边自己动手训练劲儿。经历了磨合和调整,戴佳与妻子渐渐形成了现在的分工——双方都继续上班,雇保姆帮忙做一日三餐;戴佳主要负责掌握大方向,妻子负责帮忙打下手。
与戴佳一样,李铭也是自闭症孩子的父亲。他记得小时候贝贝喜欢一个人玩,只玩一种会旋转的玩具。看着爸爸妈妈,会露出困惑而冷漠的表情,像在看陌生人。一个人被放在拥挤的街头,他不会害怕,也不会哭。那时,李铭觉得儿子“离自己很遥远,像一个谜团”。
虽然症状明显,但贝贝的确诊前后花了三年,李铭夫妇那几年很煎熬。“最后确诊是重度自闭症。”李铭与妻子当时都是杭州一家纺织厂的骨干,两人一边忙碌,一边照料贝贝。权衡之下,李铭辞职,承担起照料贝贝的主要任务,妻子则挑起了家里的经济重担。
“他需要什么,我就付出什么”
戴佳说,“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。他需要什么,我就付出什么。”虽然孩子的情况就像星星一样忽明忽暗,“无法放弃,就只有坚持”。李铭辞职了,承担起照料贝贝的主要任务。
对于儿子贝贝,李铭总想了解得更多。两个场景多年后仍不时出现在他脑海:一次是因为坐不住,贝贝被幼儿园绑在椅子上,他下班去接贝贝,发现儿子就带着绑着的椅子朝他走来。另一次是在一家自闭症机构里,长长的走廊上站着自闭症的孩子们,他们都不说话,一个孩子跑出来,几个老师冲出来把他捉了回去,铁门又关上了,“我决定带贝贝回家”。
贝贝上完幼儿园,李铭就自己在家带。贝贝九岁那年,一家三口从杭州来深圳,“主要考虑深圳开放,毗邻香港,能够接收到的关于自闭症的前沿信息多。”14岁时,贝贝入读深圳特殊学校元平学校。
学校一位老师有一天告诉李铭:“贝贝乐感很好。”李铭留了心。他买了电子琴回家弹,贝贝听着听着,凑过来说也想弹。发现了儿子的兴趣,贝贝爸去附近琴行请老师。但一听是自闭症孩子,没有老师肯教,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说:“我试试吧。”
五线谱一个月就学懂,一首新曲子一个星期就能自己摸会,只用了五年就考过了钢琴十级,陆续拿了不少奖项……。“像是摸到了一个开关,啪,灯亮了。”李铭看到了贝贝世界里的一处角落。通过音乐,贝贝开始与社会产生了越来越多的交流。
和贝贝相比症状较轻的劲儿则被普通学校接收。而在此之前,戴佳早早就带他进行了系统训练和准备。“有什么最新的训练,他都会带孩子参加。当时深圳引入的训练方法还比较少,主要是ABA训练(应用行为分析法)。”万国斌回忆起当年的情况。
“训练的目的是帮助孩子提高社会适应能力、生活自理能力、与人交往能力,甚至从事某项工作而达到生活自立。听之任之和积极干预的差别很大,自闭症儿童很难随年龄的增长而自然逐步好转,完全不管会发展出更严重的情绪、行为等障碍。”万国斌说。
“上学学东西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通过上学与外界交往。”一边带劲儿接受机构的训练,一边在家教劲儿,戴佳教劲儿遵守课堂纪律,教他自己坐公交车、地铁、飞机,教他用钱买东西……别的孩子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动作,劲儿要花费很长时间来学。戴佳说,别无他法,就是跟着他,一遍遍、手把手地教。“没有觉得哪天他突然就明白了,都是渐渐的。”
劲儿上学,一直是戴佳辅导,所有课程得自己先弄懂,再琢磨怎么才能吸引劲儿的兴趣。时区的概念弄不懂,就在海外亲戚打电话来的时候,问他当地几点。学历史,古代皇帝制度搞不懂,就在家里“角色扮演”。劲儿爱吃,完成一个小任务,就拿吃的“勾引”他。“如果他感觉厌烦,就不要继续逼他。”戴佳说,对感受和情绪的观察和考虑很重要。
戴佳的做法得到了万国斌的肯定,“家庭重视是影响孩子情况的重要因素之一,每个自闭症孩子需求都不同,训练要以孩子的需求为导向,同时还要注重核心症状的干预——互动和沟通能力。根据孩子不同的成长阶段的需求,也要给予不同支持。”
“只要是人,就有自己的内心世界。只要一直跟着,不会完全进不去”,戴佳说,“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。他需要什么,我就付出什么。”虽然孩子的情况就像星星一样忽明忽暗,“无法放弃,就只有坚持”。
“相处的时光补不回来”
上班时间没有那么自由了,李铭无法像往常一样照顾贝贝,他选择了辞职,“钱没了可以再赚,但和他相处的时光补不回来。”劲儿放暑假,戴佳就把年假全休掉。
早上,带着贝贝绕着小区跑步回到家,贝贝开始临摹油画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李铭就在旁边看着。戴佳则每天中午都会回家带劲儿,下午再回去上班。他常想:“我要是能当学校的清洁工就好了。”
“父亲的在场能给孩子成长带来不少好处。人多力量大,父母一同承担照料孩子的责任,有助于纾解压力、补充能量;父亲可能更多地会带孩子进行体育运动等活动,给孩子带来更多经验。即使对于正常的孩子,拥有不同的经验也是重要而有益的。”万国斌说。
刚来深圳时,李铭的工作没有固定坐班时间,还有自己的办公室。李铭上班,贝贝就在隔壁办公室里。后来,由于工作调整,上班时间没有那么自由了,李铭无法像往常一样照顾贝贝,他选择了辞职,“钱没了可以再赚,但和他相处的时光补不回来。”
“被需要是一种快乐。”李铭觉得,回过头看过去的时光,快乐居多。曾经离他很遥远的贝贝,好像开始渐渐离他更近了。以前经过地下车库的弹簧门,贝贝刷完卡走出去,弹簧门就关上了,贝贝爸妈被关在外面,任凭怎么喊“贝贝”,贝贝头也不回,兀自上电梯。现在贝贝会为他们“留门”了。如果爸爸、妈妈有人不在家,他也开始会问:“爸爸(妈妈)干什么了?”
和李铭一样,戴佳总是想办法留出更多时间给劲儿。劲儿放暑假,戴佳就把年假全休掉,为了拉长天数,他半天半天休,前半天在家,后半天上班。
“我们爷俩在一起挺开心。”戴佳说。父子俩喜欢互相打趣,劲儿管他爸叫“小戴”,戴佳管儿子叫“老戴”。劲儿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是《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》,两个人常玩“大头顶小头”,乐得不可开支。
戴佳希望儿子“经历该经历的一切”。劲儿入了共青团、和同学一起到边远山区结对子、参加军训、参加高考、到全国各地旅行……这么多年来,戴佳用摄像机跟拍了将近100多个小时的录像,里面全是劲儿。没事的时候,劲儿喜欢一遍遍地看。
最近,劲儿开始喜欢上了用QQ。“爸爸,我作业不会写。”戴佳出差的时候,劲儿用QQ发来一句话。戴佳问他:“哪不会?”那一头的劲儿隔了好久才回。其他孩子几秒钟就能回复的一句话,劲儿要花好久才能敲过来。即便如此,戴佳也喜欢跟儿子聊QQ。
“每个人都需要支持”
李铭身边有不少自闭症孩子的父亲选择了“撂担子”,或隐瞒孩子的情况。“只有爸爸正视困难,整个家庭才能面对困难。”在廖艳晖看来,这些爸爸变成了特殊的爸爸,他们也有特殊需要,需要更多支持和理解。
“一个特殊孩子的降临,会使父母面对心理、经济上的巨大压力,对于父母来说是一个考验,有些因此感情反而更加坚固,也有些迈不过这个‘坎’,成了单亲家庭,而留下来照料孩子的大部分是妈妈。”廖艳晖说,深圳早些年曾评选过“阳光爸爸”, 戴佳就曾当选。“但后来就没有再选了,很难选出来”。
“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,孩子就像父母的脸面。而自闭症孩子异于常人,可能会让父母觉得失望、尴尬。”李铭身边有不少自闭症孩子的父亲选择了“撂担子”,或隐瞒孩子的情况。
“我的丈夫曾带孩子出去,本来他牵着孩子的手,很快就给我了。为什么?孩子可能会做出一些异常举动,别人就会盯着做爸爸的。爸爸会恐惧、害怕,越来越少自己带孩子出去。带一个特殊孩子,女性会相对容易得到理解。”廖艳晖说。
“只有爸爸快乐了,整个家庭才快乐,爸爸参与了,整个家庭才参与了。只有爸爸正视困难,整个家庭才能面对困难。”在廖艳晖看来,因为有个特殊的孩子,这些爸爸变成了特殊的爸爸,他们也有特殊需要,需要更多支持和理解。
“当父母的情绪处于平静、接纳的状态时,孩子的疗育效果也更好。”万国斌认为,特殊爸爸也要学会积极寻找心理支持和治疗。以自发加入QQ群、论坛、参加小组活动等形式,借助团体力量来释放压力、寻求支持。
李铭和戴佳都觉得“我是比较幸运的爸爸。”幸运之处在于,家庭并无太大经济压力,夫妇双方共同承担责任,工作单位、周围的同事、朋友也都给予了理解和支持。而很多特殊家庭的状况其实并没有这么“阳光”。
根据深圳市自闭症研究会提供的《中国自闭症人士服务现状调查——华南地区深圳分卷》(调查的受访者中,49.06%的为深圳市常住户口,其余为暂住人口(43.71%)和流动人口(7.23%)),子女每月康复训练费用方面,96.21%的受访者表示由家庭独自承担,费用超过家庭月总收入的 50%以上的占 39.56%。
“其实并不是改变了特殊的孩子,我们就成功了,而是由于特殊孩子的存在,社会改变和完善自己。越是发达的国家,这个体系就越完善。”田惠萍曾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。
万国斌说,目前业内较多提及“广泛性支持”的概念——评估特殊孩子有什么需要,家庭有什么需要,为孩子服务的专业人员有什么需要,社会来满足这些需要。“而在这方面,中国做得还远远不足够。”
调查显示,在对自闭症人士的各项服务中(包括:诊断评估、教育安置、教学安排、社区支持配套等方面),一半以上的受访者认为均需要改善,其中认为政府提供资助、社区支援和教育安置方面需要改善的人数最多。受访家长对自闭症子女将来的生活、就业、安置、融入社区的能力及社区人士对他们的接纳程度表示高度担忧。
“这个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人,如果生命的形态和本质是不可改变的,我们要做的就是改变社会,为了让他们快乐。”戴佳相信,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宽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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